“警察把佳佳帶走了，我需要你們的幫助！”

2017年5月11日8點45分，正在地鐵上趕去體檢的記者接到潘老的電話，佳佳又出事了。這是他第九次因為行為問題被強制送進精神病院，老潘在電話那頭的語氣顯得很焦急。

掛了電話后，記者定了去上海的機票。

認識老潘和佳佳，是在去年6月份，深圳一個悶熱的夜晚。

2016年6月29日晚，在經(jīng)歷城中村七拐八繞后，記者終于來到深圳羅湖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八十年的舊賓館，樓梯狹長而逼仄，房間也很狹小而逼仄，沒有窗戶，空調(diào)發(fā)出嗡嗡的噪音。

一次終生難忘的見面

73歲的老潘坐在床上，他的兒子高大的佳佳躺在他身后，手里拿著一部老式手機，大聲公放著他喜歡的歌曲，不時會起身擺弄一下他爸爸前額的頭發(fā)。

老潘打開佳佳的手，告訴我們，這是他的刻板行為，“好像就是不喜歡別人額頭前有頭發(fā)。”老潘笑了笑，我們這時才發(fā)現(xiàn)他有一只眼睛空洞無神，是瞎的。

也許是注意到了這一點，老潘向我們解釋道，1992年在深圳打工時，行李里彈出的剪刀意外戳瞎了他的左眼，“也是在那時候我猛然意識到，人生是永遠不受你掌控的?！?/p>

1980年，老潘的兒子佳佳出生了，他從小就表現(xiàn)出異于同齡孩子的行為，但在那個年代，人們對自閉癥的認識遠沒有現(xiàn)在發(fā)達，一直到八歲，佳佳才被南京腦科醫(yī)院兒童心理研究中心的陶國泰醫(yī)生確診為自閉癥。

時光飛逝，佳佳如今已長成了一名36歲的成年男子，他的鼻子高挺，五官深邃，有著比同齡人年輕十幾歲的臉龐，安靜的時候看起來甚至很帥。但當他看向你時，眼神會有閃爍，接著他把手機突然朝你遞過來，說“放歌”。他對著比自己小十五歲的編輯叫姐姐，對幾乎同齡的人稱呼“阿姨”。他對自己的認知，永遠停留在自己的十幾歲年齡上。

佳佳能用簡單的詞組跟人溝通，聲音聽起來有點吞吞吐吐，但多數(shù)時候行為不受控制，只要見到地上有垃圾，他就會去撿，不分場合。他也會在家里大喊大叫，有時甚至裸體出現(xiàn)在陽臺上。

昏黃的燈光下，我們聽著老潘講述兒子被多次強制送入精神病院，他帶著兒子四處尋找合適的托養(yǎng)機構、監(jiān)護人的故事，潘老希望在死之前把兒子的事情都安排好。

一旁的佳佳似乎感覺不到爸爸為他的奔波勞碌，一會兒捋捋老潘的頭發(fā)，一會問我們一些奇怪的問題……還會四處撿垃圾，看到垃圾就要固執(zhí)地扔進垃圾桶，走一路，撿一路。

72歲的老潘說他現(xiàn)在最擔心的問題就是，當他將來死了，兒子應該怎么辦？

這一次他帶著佳佳來到深圳，是為了參加深圳衡平機構舉辦的成人監(jiān)護權會議，過幾天，他還會去香港參觀一家成人照顧中心。

這些年來，老潘帶著問題行為不斷的嘉嘉走南闖北四處打聽機構，參加各種會議，就是為了能給他心中的問題找一個答案。

我們和老潘父子在房間里共處了4個小時，聊了很多，記者當即提議，希望能把他和佳佳的故事拍下來。

佳佳的案例符合社會記錄者對被記錄者所有的想象和要求。合并精神問題的大齡自閉癥患者，唯一的孩子，年邁的父母，稍微顯得有些偏執(zhí)和過分疼愛兒子舍不得放手的父親，四處奔波的生活，還有一個和他夫妻關系緊張的妻子。

老潘答應了。

而我也從那一天夜里開始，作為跟拍記者，就這樣成為了老潘一家人生命征程中的一部分。

這是記者此生最瘋狂的一次采訪——年后耗時一年，花費資金十余萬元，先后深入采訪數(shù)十人，期間老潘因為拍攝太真實而和記者發(fā)生過矛盾，好好停停，拍攝終于繼續(xù)。

記者分別在2016年的7月、9月、10月三次到上海老潘家進行拍攝，記錄老潘、老潘妻子，佳佳和社會的所有交集，和周圍鄰居、訓練機構等顯示的矛盾沖突，再現(xiàn)了一個大齡自閉癥患者在現(xiàn)實社會中的真實一面。

2016年，《老潘》紀錄片首次放映，引起了很大的討論和爭議。很多鏡頭都是偷拍的。片子又是匆忙剪輯，所以鏡頭非常原始，甚至粗糙。但是播放的時候，所有在場的人都鴉雀無聲。

導演喜禾爸說，這是他近幾年看過的最震撼的作品。

新財經(jīng)一名記者看過片子后，說，她從來不知道原來精神疾病的孩子的生活說這樣的?？春笏簧钌钫痼@了。

記錄并未終止。今年3月，佳佳參與北京一個社區(qū)組織的軍訓營活動，我們也去了跟蹤拍攝。那一次，佳佳表現(xiàn)不錯。社區(qū)創(chuàng)始人說，佳佳脫離集體生活太久，需要規(guī)范的社會集體生活。

老潘也是從那時候開始，在我們很多人的努力下，開始正式考慮把佳佳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托養(yǎng)。

之前上海十幾家機構他們都去過，老潘都覺得不適合佳佳。極有個性的老潘也是這些機構管理者“頭痛”的服務對象家長。

因為他反對用西藥治療佳佳的各種行為情緒問題，夫妻倆關系也非常緊張，跟蹤他們十七年之久的上海精神衛(wèi)生中心的杜亞松醫(yī)生也說，他們夫妻經(jīng)常因為用藥問題在門診吵起來，不能達成共識，所以佳佳一直沒有規(guī)范得到治療。